吴海燕朱家大院
朱家大院
文/吴海燕
那里是可以打到车的。但我没有拒绝刘老师来接我。
那是一个有些荒凉的地方。
我喜欢在荒凉的地方遇见一个人。
无古人。
无来者。
终于见了。相视一笑。
天地会心。
刘老师带我去朱家大院。
一抹青砖,让我怦然。
前世我是这里洒扫的丫头吧。为何有回到旧地的熟悉?
厅堂里,一匣书,一幅联,一对木椅。一个人。刘老师静静站在那里。是多久以前来过的那个白衣的书生吧,看着联上的霁月清风,含笑无语。那时我在哪里?也许拎了一只小小的水桶,站在门边,俏皮地看着这个沉静的书生。
红的木楼梯。通向的,亦是似曾相识的记忆。
是的。朱家大院。我回来了。前生。我是那梁下的一只燕子。在衔泥的时刻,我看见那个清澈的男子正从窄窄的楼梯上走来。有一滴泥掉落在他的耳边。他身后那寂然无语的女子是谁?是谁?为何如此熟悉?她是我的来生吗?
游人如织。
可是没有游人。他们全都在未来。
我们是回到了过去。
刘老师在前面走着。我看到的是他的背影。
他是那个书生吗?
那个书生曾经来过这里。他携了一卷书。我不曾看清他的书,到底是《幽梦影》还是《小窗幽记》。我记得他在一扇小窗内读书。我记不清我那时到底是一个丫头还是一只燕子。我记不清从他的窗前走过还是飞过。我只记得那厚重的青砖墙内,如豆的青灯。
是的。这里有某种记忆。很旧了。很古远了。
刘兰勇老师,他的名字里莫名有个兰。
我的网名是空谷幽兰。
是的。我想起了。在那院中的石榴树下,曾经生长过一株兰花。那株兰花知道。多少年后,会有名字里有兰的两个人来这里,寻找隔世的馨香。
那小小的厢房里,整饬的戏台还在。唱戏的人呢?他们把世间的戏唱到了哪里?为何一室空空。账房里,那严肃的账房先生,已把账算到了哪一生哪一世?那纺织的姑娘,已将岁月织得花团锦簇了。那蓝衫的老妪,在这无尽的时光里,悠悠老去。
刘老师带着我,走过厅下瘦长的前廊。斑驳的木门槛。斑驳的石基。斑驳的旧梦。
我梦里来过这里吗?
是的。我记得我在这里演过小戏。演过人生。我记得台下坐过一个观众。清澈的眉眼与笑容。是刘老师吗?
那是有雨的深夜,整座大院都是寂静的。只有雨声伴着风声。只有琴弦如雨。只有水袖如风。
燕子在寂寞的檐下睡了。小丫头睡了。兰花睡了。整个大院都睡了。
那场戏一直唱到了现在吗?永生永世都没有停。是的,我看见那暗红的戏台上还有依稀的旧影。我看见台下有一个坐了数百年的观众。
门口的两个人是谁?怎么闯入了那么久远的从前?别惊动,别惊动那永远的戏声。别惊动那永恒的观赏。回头,是我们的人间。让那朱家大院的弦乐,回旋在永不消歇的夜雨。
古典的夜雨。
看了从前的老爷住的卧房。一床。一橱。一架。刘老师说那床叫十柱床。我的手轻轻抚过那床柱上镂空的木纹图案。那繁密精致的图案。我觉得那古旧的花纹里隐藏着什么秘密,时间的秘密,老屋的秘密,人世的秘密。老房子总是有秘密的,何况这是几百年前的老房子。可是那秘密我们触摸不到。我觉得我在寻找什么。可是我知道我找不到。那是老房子的魂。它遗在这里一个躯壳,在这里等我们。它等过明清,等过民国,等到现世。终于,我们来了。可是,它隐藏在了时光的深处。我们只能找到一缕迷惘,却已是醉人的迷惘。
像我在那个荒凉寂寞的地方等待刘老师。那时候我不知道这座老房在等我们,等到荒凉。人很多,来来往往,但我感受到了它的寂寞荒凉。它把所有的语言都藏起了。它在一种孤独的等待里沉默。像这蒙了厚厚时光的床榻,像那光色早已混沌的面盆。恍然间,衣香鬓影。过客苍茫。
去看少爷的新房。大红的张扬的喜字。温馨的卧室,稍显简单的古雅的床铺。那时候这个显赫的家族举办了一场轰动四方的喜事。生动鲜美的气息还流溢在这室内。新人去了哪里?他们应该去之不远。我感觉他们一会就回来了。他们看见陌生人,会吃惊?会欢喜?会好奇?会恐惧?他们不知道世上已是千秋。
我们离开了。
这家人都藏起来了,藏在了书卷中,图谱中,记忆中。藏在每一处青砖缝隙中,冷眼瞧世事千古。
多年前的一只燕子也藏起来了。它知晓这个大家院的秘密。它不想说。它一定看见我了,看见我们了。它不叫我。它不想惊醒它的未来。沉默,是天地的箴言。
它知道我会来的。它看见刘老师。它知道了这是相逢的一刻。古与今。梦与现实。想象与真相。我与我。
院子里,阳光如雨,栖如轻蝶。
回吧。刘老师说。
好。我说。
青砖的光阴留在身后。
酒宴。下酒的,是唐诗宋词,是散文小品,是《红楼梦》和余秋雨,是文章风流,也是生活日常,人情世故。
是我喜欢的。
朱家大院的一抹流风在这里。它的魂已经失散,只是化作流逸的气韵,入了每一滴酒,每一句话,每一丝笑容。我又一次感受到回归的惊喜。一种家园的沉味。
王同光老师。相识很多年了,在这宴席上真正相逢了王老师。王老师也是这朱家大院的一抹气韵。深古的沉静与明亮的和悦,入世的欢欣与出世的淡然,岁月的味道将人一击即中。他安然地坐在那里,风已轻,云已淡,朗月润泽,古道春风。刘老师说你坐在王老师身边吧。我没有拒绝。没有去想我能不能坐在那里。很久很久了。这一刻。我靠近了一种风静雨息的安然,靠近一条月光的江。心灵的琵琶音再次将幽深的生命惊动,在这朱家大院,一杯酒,是所有的语言。
王老师静静地吃着每一道菜,从容地饮着每一口酒,和悦地说着每一句话。岁月的影子在他身上,隐去所有的山高水低,惊风瘦马,只有悠长与静泊,温润与安宁。
于是我静下来了。我在朱家大院苦苦寻觅的那生命最深处的静,我找到了。朱家大院,它留下一个沧桑而美的躯壳供世人观赏,而它的大我,它的灵魂,寄托在了苍茫人烟。它从未逝去。
王老师,他承载着其中一缕,夕阳美哉,旷然天地。
那是让我流泪的一种美。生命的无从解说的大美。濡染众生,传远尘世。
在座者都是单县有名望者,好几位都是太阳雨的作者。相谈洽然。目光里都是文字。杯盏里都是惺惺。
甚欢!
当年的竹林雨,曾经的睢园风,往日风流,兰亭旧事,都在今天。
秦主席来了。
握手。笑。我道声:秦主席你好!
最先记住的便是他的网名。笨笨。
这名,大智若愚。或大愚若智。
稚拙却恢弘。
他极热情。近乎灼烈。
“你咋来了?”他说。
“来玩。”我笑。
“早该来玩。”他说。
“我一眼就认出你。”我又笑。
“我知道。是因为我的肚子。”他一本正经。
这就是最初的对话。
饭后刘老师领我到秦主席的小办公室喝茶。那小屋就是一个杂物间,但那不是普通的杂物,是他各地收罗来的古玩字画,随意地堆在桌上、地上,几无下脚处。
“相中啥拿啥。”刘老师对我说,“我们都乱抢。”
我笑。
墙上挂一张别人为他画的小漫画,笔简传神,那目光睥睨一切。如入无我。题名“笨笨”。
刘老师将那漫画拍照发我。“你写文章用。”他说。
王老师静静地坐在门里,微笑。静如暖秋。
一个书法写得很好的老师拿画给王老师看。我们也看,点评两句。
秦主席进来,坐在里边的桌前,对了他无尽的宝物。他用尽豪华的言辞夸赞我的才华。
我一直笑。
他和别人说话毫不客气,言辞尖锐。他们也一点不和他客气,针锋相对。他很快成为被大家攻击的对象。他们都咄咄地和他争论,各自争论各自的话题。他从容应付着,一句一句和他们各自争论着不同的话题。他在这种围攻中怡然自得。
“想要什么?”他像地主一样巡视满屋琳琅,气派地看我。
“给我一幅字。”我说。
他随手拈一幅字给我。
他又送我一小礼物。非常真诚地。
我犹豫一下,拒绝了。只要他的字。
他似乎伤心了。
他肯定觉得我世故了。俗了。不真了。他肯定在想传说中超凡脱尘的才女,亦是格调平常。
他不再说话。醉了。睡了。
我知道他是诚心诚意的。
我感受到他洒然的风格。率性。无拘。性情如天地。
离开时,刘老师送我。王老师也笑着站起身。那位书法家老师也送到外面。
秦主席还在睡。旁若无人。
他身上是魏晋遗风。
他不理我。我亦看他嫣然一笑,亦不同他道别。
他是他。
我是我。
如小孩子般赌气。
赤子相见。各自任性。
谁也不肯输了谁的真。
如当年的阮籍嵇康。山涛刘伶。
世间风流不过如此。
朱家大院的官商之气早已远去。它的魂魄留在这里。
它的的诗性与灵韵在这里复活。旁逸斜出。
流水行云,皆有所载。
朱家大院里,是一个明清,是一个魏晋,是一个诗词的唐宋,是一个才情的民国。
是一个风华的今朝。
是我的古往今来。
我在朱家大院,回到深沉的远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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